甘孜日報 2017年04月28日
■丹增
千百年來，生活在雪域高原的藏民族與茶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堪稱嗜茶如命，他們同樣把茶融入了生命，融入了文化，還積累了豐富的飲茶經(jīng)驗，創(chuàng)造了獨具特色的茶文化。
藏族民間有個諺語：“寧可三日無肉，不可一日無茶”，說的是，茶不僅是日常生活的必需品，更是高原生存的必備條件。古時西藏不產(chǎn)茶，茶葉何時進入西藏，尚無確證。古代漢語把茶叫“槚”，藏語時至今日還把茶叫“槚”。
藏族民間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吐蕃松贊干布的曾孫都松芒布杰，繼位后得了一場重病，請了很多名醫(yī)都沒有醫(yī)治好。一天，他正在王宮里一籌莫展，一只口銜綠樹枝的飛鳥停在王宮的窗臺上。藏王十分驚奇，待鳥兒飛走后，派人取來樹枝仔細端詳，西藏高原從來沒有這樣的樹枝。他摘下一片綠葉，嚼在嘴里，滿口醇香，病也輕了許多。于是他派出使者四處尋找這種寶樹，最終被一位大臣在東方漢族地區(qū)的一個綠色密林中找到了。在一只聰明輕捷的馬鹿和一只穩(wěn)重矯健的大象的幫助下，將寶樹運回雪域高原。都松芒布杰看到直挺挺的樹干、深綠的葉子，問：“這叫什么樹？”大臣回答：“漢地人叫槚，泡著喝能治小病，煮著喝能治大病”。這個故事記載于500年前出版的藏文典籍《甲帕伊倉》中，這與當(dāng)代茶學(xué)家莊晚芳等人編著的《飲茶漫話》中的故事十分相似。這說明，茶葉最早不是用來生津止渴的飲品，而是用來治療疾病的良藥。
元代，藏族高僧塔巴杰中，30歲時，懷著一顆慈悲之心，以驚人的求知欲望，離開西藏前往巴蜀、滇南，一邊游覽名山大川、朝拜佛教名寺，一邊學(xué)習(xí)考察與藏民族息息相關(guān)的茶葉。他目光注視，心靈感知，親身體驗，掌握了大量有關(guān)茶葉的第一手資料。40歲后返回西藏，撰寫了藏族第一部茶經(jīng)《甘露之海》。書中詳盡巧妙地介紹了茶之類、茶之具、茶之烹、茶之禮、茶之益，和陸羽的《茶經(jīng)》有許多不謀而合處，是古代藏族傳播和發(fā)展茶文化的權(quán)威著作。
蜀滇是茶的發(fā)源地、生產(chǎn)地，與西藏相隔千萬里。但千山萬水、艱難險阻擋不住幾近狂熱的需求，被稱為黑色黃金的茶葉，從川滇源源不斷地進入青藏高原。
歷史上，中央王朝最初派往拉薩的官員，饋贈禮品多數(shù)是茶葉，茶成了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品。隨著中原地區(qū)對馬匹需求的增大，出現(xiàn)了“茶馬互市”，藏族人趕著大批馬群，到邊州交換茶葉。后來，分散的貿(mào)易方式被官府統(tǒng)管起來，分別在蘭州、雅安等地，設(shè)置了十幾個茶馬交易中心，對茶馬價比、交易數(shù)量實行統(tǒng)一管制。
川茶最早進入西藏各地。當(dāng)時茶馬交易中心的茶基本是蜀茶，隨著川蜀茶葉不斷運來，儲備茶的倉庫不斷擴建，茶馬交換的規(guī)模不斷擴大，茶葉從西藏王公貴族的獨享飲品，擴展到普通大眾的喜愛之物。中央政府隨之加強對西藏的管理，藏區(qū)的宗教領(lǐng)袖、土司頭人紛紛入朝覲見，授官職封爵位，他們進貢馬匹之外，還有紅花、麝香、氆氌等土特產(chǎn)品，得到的賞賜品除茶葉之外還有錦緞、絲綢、瓷器，獲得的大大多于進貢的。他們將不便攜帶運輸?shù)奈锲吩谑袌鼋粨Q成茶葉，朝貢互市變?yōu)椴桉R互市的另一種形式，鞏固了西藏地方和中央政府的臣屬關(guān)系。
滇川的茶商看到了西藏的茶葉市場，專門制作了運輸方便、形狀耐看、品質(zhì)分級的茶葉，取名叫“邊茶”， 把茶葉囤積到固定市場，單純的茶馬交易變成了邊茶貿(mào)易。后來，西藏大的寺院、貴族、商戶，組織起龐大的騾馬運輸隊，越過積雪的高山、湍急的江河，在世界最艱難的路途上長途跋涉，把茶葉運回西藏。元明清三朝形成了從滇川到西藏的“茶業(yè)之路”“茶馬之路”“茶馬古道”等多條貿(mào)易通道。茶馬貿(mào)易興盛時，僅從拉薩到雅安的商隊，每年藏歷三月出發(fā)，少則百人千匹騾馬，多則千人萬匹騾馬，浩浩蕩蕩，風(fēng)雨無阻，防著盜匪，風(fēng)餐露宿，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一趟來回約一年有余。內(nèi)地商人，也看上了藏地藥材、皮毛、馬匹等特產(chǎn)，擅長經(jīng)商的滇人趕著馬幫把茶、糖、銅器，運到拉薩，因往返路途太遠，就在西藏租商鋪、建客棧。滇茶有悠久的歷史，茶質(zhì)得天獨厚，但烘焙技術(shù)較差，麗江的木氏土司，知道納西族和藏族同有嗜茶的習(xí)俗，在滇藏接壤的永勝、維西建立了茶馬互市貿(mào)易市場，鼓勵商人到西藏經(jīng)營茶葉。
清初，納西族商人李悅經(jīng)營以茶葉為主的滇藏貿(mào)易，成為著名富商，清末滇茶在西藏的銷量超過川茶，當(dāng)時來往于麗江和拉薩的藏族商人馬幫1萬多匹，雙程運量約2000噸?？梢哉f，茶是藏漢友誼的紐帶，也是藏漢團結(jié)的象征。近代，英國在連續(xù)入侵西藏時，看到茶是漢藏離不開的因素之一，策劃了印茶入藏的陰謀。他們以探險家的名義組織了馬隊，把印茶從印度的大吉嶺運到拉薩，途經(jīng)錫金、亞東，只有十多天的路程。企圖用印茶壟斷西藏市場，截斷西藏與內(nèi)地的聯(lián)系。印茶性熱苦澀，色澤又黑又濃，制作松軟易碎。藏族寧愿舍近求遠，再累再苦也要趕著馬幫到內(nèi)地馱回漢茶。
雪域高原，巍峨壯麗，氣宇軒昂，是蒼穹下的凈土，是大地上的豐碑，令人無限神往。但是，要在這地勢高峻、氣候寒冷、空氣稀薄的地方，生存、生活、繁衍，一要有抵御高寒缺氧的身體素質(zhì)，二要有迎接自然風(fēng)險的生活智慧。藏族民謠：“茶是命，茶是血”，“人人離不開茶，天天離不開茶”，道出了生息在高原上的藏族對茶的需求。
遼闊美麗的藏北草原，海拔4500米，生活在這里的藏民，依靠天然牧場逐水草而居。他們生產(chǎn)的是高脂肪、高蛋白的牛羊肉、奶制品，生活中必須靠茶解膩、助消化。溝壑縱橫的藏南谷地，曾是西藏農(nóng)業(yè)文明的發(fā)祥地，海拔3400米，他們種植高原特有的青稞，由青稞加工的糌粑是他們的主食。糌粑無論怎么食用，都離不開茶水相伴。在西藏，糌粑、酥油、牛羊肉和茶葉是飲食的四要素，也是生活的四要素。
藏民族把生存當(dāng)做文化，把生活當(dāng)作藝術(shù)。藏族文化表現(xiàn)在融入內(nèi)心的修養(yǎng)、無需提醒的自覺、約束行為的自由、養(yǎng)成習(xí)慣的善良，在日常表現(xiàn)出來的是豪放、誠實、熱情。風(fēng)情習(xí)俗是民族文化的標識和徽記，西藏茶文化折射出民族生存繁衍中的心理、性格和風(fēng)情特征。
藏胞家如果進來一個陌生人，首先敬你一杯色澤淡黃、香氣撲鼻的酥油茶；如果你是來做客，還要給你獻上一條潔白的哈達。親友出門遠行，一家人或全村人提著酥油茶前來送行，獻上一條哈達，喝上三杯酥油茶，一路吉祥如意。婚姻中從男方家提親、擇日訂婚，到迎接新娘、舉行婚禮，缺了茶酒哈達一事無成。起居禮俗中，建房奠基，破土動工，上梁立柱，封頂竣工，喬遷之喜，茶酒哈達是必須的物品。新起灶，點火煮的第一鍋是茶；搬新房，先入屋的第一件物品是茶；求貴人幫忙，要送的禮物首選是茶；每逢藏歷新年，在佛龕前擺放的是茶、鹽和酥油。
藏族還把茶葉當(dāng)作圣物，新塑的佛像，裝藏時除了金銀珠寶、五谷圣物，還必須有茶；藏民家里的積福箱，除了家族歷史相傳的寶物，還要裝上一塊茶葉。藏族把茶和鹽比喻為友誼和愛情的象征，有一首歌唱道：“來自漢地的茶，來自藏北的鹽，在酥油桶內(nèi)相聚，融合而成的酥油茶，芳香又甜蜜，那是圓滿俱佳的姻緣?！?/span>300年前，一位高僧寫了一篇頌茶詞：“茶是人類的救星，以節(jié)省自己的時間，延長人的生命，人與人相互照顧，茶與水需要融合，最好的水在最高處，茶葉越過千萬山，要與碧水結(jié)緣分。”在草原放牧的，田野里耕種的，商道上趕馬的，山路上朝佛的，到了午時，搬來三塊石頭，支起大小茶鍋，舀上清泉溪水，煽起皮風(fēng)袋，茶氣飄四方，人們開始圍著茶鍋席地而坐，談笑風(fēng)生。這是一道亮麗的高原風(fēng)景，無不滲透著茶文化的精神享受，即便這種簡易的熬茶，它的水源選擇、煮茶火候、石灶方位都是精心籌劃過的。這時煮茶講究的是火候要夠，柴煙要高，茶沫要足，茶氣要濃。
藏族人除了白天騎在馬上、夜里睡在床上之外，都和茶在一起。從外地到西藏旅行的人，無論在農(nóng)村、牧區(qū)或城鎮(zhèn)，隨處都能看到茶的身影、聞到茶的飄香。除了酥油茶，城鎮(zhèn)最盛行的是甜茶。鍋里煮上紅茶粉，要看色澤變金黃，加進牛奶看濃度，不稠不淡再加糖。上世紀80年代初，拉薩人口不到5萬，城里的甜茶館就有100多家，進了茶室，人人一律平等。這里的客人喝茶，好像讀詩、品畫，又像是談心、辯論。這里是新聞中心，國事家事，世態(tài)人生，正史野史，悲歡離合；這里又是交易中心，察貨驗貨，討價還價，玩笑逗樂，無拘無束。鄰里不和睦，朋友有隔閡，到茶館喝上半天茶，仇怨煙消云散，重歸于好，握手言歡。有句古話：不能敬我以茶，還之以水。
“能行千里的好馬，必須配上金鞍，來自漢地的好茶，必須盛在玉碗。”藏族人除了住房，最講究的是茶具，茶鍋茶桶，茶壺茶碗，號稱四大茶具。造型美觀的銅鍋，輕巧方便的鋁鍋，精致光亮的陶鍋，熬出醇香的清茶。
最小的鋁鍋能裝一升水，煮出的茶夠兩個人喝。最大的銅鍋口徑兩米寬，深度1.8米，熊熊火焰燒開滾燙的開水，十多斤的磚茶放入水中，熬成琥珀色的茶湯，可供千人飲用。據(jù)估計，這樣的茶鍋在西藏的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和青海的塔爾寺，有數(shù)十個。茶桶是酥油茶的加工工具，茶湯、酥油在桶內(nèi)攪拌而成酥油茶。紅樺木、青栗木、核桃木是制作茶桶的首選材料，不易開裂，適合當(dāng)?shù)馗稍锏臍夂颉２乇逼胀撩窦沂褂玫某３Ｊ呛喴椎闹裢?，粗壯的主干，打通竹?jié)便能成為酥油桶。至于茶壺茶碗，最高檔的是金杯銀壺、銀杯金壺，普通的是銅壺鋁壺、玉碗瓷瓶。我在布達拉宮看到的最早的瓷茶碗圖案是：鳥兒銜茶、金鹿背茶、長壽羅漢。藏地最普通的茶具是木碗。藏族人喝茶，最講究的是夫妻不共碗，子女不共碗，每人一個木碗，人走碗隨，形影不離。百年前，上至官界要人，下至街頭乞丐，都隨身帶著喝茶的木碗。拉薩的達官顯貴腰上掛著兩樣物品，一邊是碗，用來喝茶的；一邊是小刀，用來吃肉的。緞制的碗套從七品到三品式樣不同、做工不同，從碗套可以識別官階，每次開會或辦公，不管急事緩情，首先不慌不忙地從自己的碗套里拿出木碗，從從容容地喝上三碗酥油茶。
拉薩四周的大寺院，各自的茶碗形狀也不相同，哲蚌寺的是缽式茶碗，甘丹寺的是梯式茶碗，蒼古尼姑寺的是平底茶碗，看茶碗就知道是哪個寺的僧人。伴隨著藏地飲茶的歷史進程，飲用不燙嘴、盛茶不變味的木碗，成為外出時的必備之物。現(xiàn)在木碗的制作越來越精美，式樣越來越華麗，推動了西藏工藝品的發(fā)展。一些藏族的說唱藝人，也有自己專用的木制茶碗，小的大如羊頭，大的幾乎和牛頭相等，一個五磅熱水瓶的酥油茶全倒進去還裝不滿。近代西藏最好的木碗來自藏南措那達旺鎮(zhèn)，那木碗薄如瓷碗，輕如紙杯，綿如薄鋁，是用碩大的樹瘤拋光打磨做出來的，看木頭的紋路能分出木碗等級，當(dāng)年一個貓眼紋、磷火紋的木碗價值七八頭牦牛。新生兒起名之后，老人就送一個木碗喝茶用；老人凌晨起床，主婦把盛滿酥油茶的木碗端到床前；老人離開人世，家人把他盛滿茶葉和食品的木碗拋進江河。
我在云南已經(jīng)生活了16年，以虔誠的心朝覲過六大茶山。古老的茶樹一到春天，繁茂著自己青春的枝葉，茂葉風(fēng)聲瑟瑟，緊枝月影重重。新建的茶山，一棵棵茶樹一個挨著一個，排成一條條綠色的彩帶、一層層綠色的波紋，溫柔恬靜。我也走過茶馬古道，一條條蜿蜒于群山間的古道，用光滑的青石鋪筑，石塊、石條、石板，百里、千里、萬里，石路像一條不見首尾的巨蟒，臥伏于起伏連綿的崇山峻嶺中。這條路有時像懸在半空中的棧道，有時像直通天上的云梯，有時像穿越峭壁的羊腸小道。
茶是歷史，路是歷史，歷史是人類進步發(fā)展的記錄。我的生命在一個艱險的空間，勇敢闖沖過，靠的可能就是這條歷史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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