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0年10月01日
扎西正在拉奏藏弦胡。
◎本網記者 李婭妮 文/圖
55年前，（王）扎西和千年弦子舞、傳統(tǒng)藏弦胡結緣，從此難以割舍。演奏、制作、出售、教習、傳承……他的“五重身份”讓“古藝奏新曲”，散發(fā)出藏式美學的“高海拔魅力”。
弦子舞世家 彎彎牛角奏響娓娓琴韻
走近我州巴塘縣夏邛鎮(zhèn)日登村一處絳紅藏式宅院，聞得管弦咿呀。叩門，樂止，一位穿著樸素、系著圍裙、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拉開大門。
“我就是扎西，現(xiàn)在姓‘王’。戶籍民警說，叫扎西的太多，就讓添個姓，方便管理?！鄙舷麓蛄?，實難相信面前自嘲而幽默的這位，便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巴塘弦子舞的傳承人。
“能請您來一曲嗎？”記者試著詢問。扎西徑直從家庭作坊里的陳列柜上取下琴，擺起架勢就開拉。他手執(zhí)的原木色琴僅有兩弦，锃光瓦亮的，一看即知上了年月。
弦聲起、樂歌響、氣勢油然，扎西異常專注地演奏著。口中哼唱的，是他吟了半個世紀的巴塘弦子歌；手指按握的，是他拉了幾十載的藏族特有傳統(tǒng)擦奏弦鳴樂器，漢語稱之為“藏弦胡（即弦子）”，藏語里則叫作“畢旺”。
一番輕攏慢捻，一支耳熟能詳?shù)南易忧俊栋⒖讼虬汀诽柿顺鰜?，略顯粗獷又不失悠揚。聽得人不止心潮澎湃，還會不由感慨演奏者與藏弦胡，似乎有種與生俱來的默契。
今年63歲的扎西，第一次表演弦子舞，還是8歲那年。
在扎西的印象中，弦子舞之于他家是和空氣、水一般不可或缺的必需品，“我出生于巴塘縣的弦子世家。奶奶是當?shù)啬芨枭莆璧摹C奔’（舞官、領舞者）。母親的歌舞細胞也十分發(fā)達，1958年開始，跳拉彈唱樣樣不落下。我現(xiàn)在還留有她倆當年表演時的老相片?！?/span>
從幼時記事起，扎西就常跟家人到小縣城的廣場上跳弦子舞，時不時還會給老、中、青弦子隊的表演比賽，助威喝彩。隊伍中，也每每少不了爺爺拉著牦牛角弦胡和奶奶“三步一撩、一步一靠”的身影。
可以說，在當?shù)貙Ω鑼ξ璧娘L氣環(huán)境、弦子世家的成長氛圍等數(shù)重背景熏陶下，扎西打小就對融詩、琴、歌、舞、樂于一體的綜合性歌舞藝術巴塘弦子舞情有獨鐘。曲調、歌詞、舞步更是經由長者前輩一日日的口耳相傳，爛熟于胸，信手拈來。
“小時候，一遇上婚喪嫁娶湊熱鬧，總能看到大人們表演弦子舞。隊伍前頭的小伙手拉弦胡，邊唱邊跳；姑娘身穿粉袖黑裙，邊歌邊舞。當時我就在想，要成為頭戴‘梭哈’（綴滿流蘇的紅色帽子）、腳蹬皮靴、拉著弦胡、控制節(jié)奏的‘諧本’（舞頭），那才叫一個氣派?！睆募覀魇炙嚒€人喜好到文藝骨干、畢生事業(yè)，扎西說，他和弦子舞的緣分，一結就是一輩子。
他還從老一輩口中得知，巴塘弦子舞是名副其實的“老”資格，或起源于唐松贊干布時期，距今已有1300多年歷史。不過，當時弦子舞的表演形式還較為單一，是以說唱為主的家庭式小型歌舞。
直到“茶馬古道”開辟，地處滇藏、川藏兩條古道中段交匯重鎮(zhèn)的巴塘，商賈云集、茶馬互市、人車熙攘，馬幫腳夫、流浪藝人常會在此歇腳，他們一到閑暇時間便同農牧民一道唱跳歌舞、表演節(jié)目、好不熱鬧。
自此，一度融入了云南賓川、祥云一帶趕馬調的巴塘弦子舞，沿著悠悠古道，聲名大噪。
藏弦胡大師 當代精神詮釋傳統(tǒng)工藝
和記者說話間，扎西已將經年拉奏的藏弦胡擱回了陳列柜，旋即一屁股坐在家庭作坊的固定工位上，開啟了手工匠人模式。
跟前的桌上，清一色擺著百十來個掏制完成的琴桶。接下來，它們只需和琴頭、琴桿、琴弦依次“組裝”，并配以琴弓，一把把簇新的藏弦胡便呼之欲出。
扎西造琴已超過30年，從他手中誕生的藏弦胡少說也有4000多把?！稗r閑時就做，有訂單就接?！弊鲆话亚?，快則三四天，慢則需要一周，售價視原材料而定，300元至3000元不等?！跋雽W這門手藝的學徒不少，但發(fā)現(xiàn)耗時間費精力，還掙不了幾個錢后，大都堅持不下來?！痹饔行┞淠卣f。
顧不上遺憾，他一邊說一邊忙個不停，只為抓緊時間趕制巴塘縣代表隊此次參加甘孜建州70周年慶祝大會暨群眾文藝演出而定制的200把藏弦胡。眼看交付時間在即，還余70把需即刻“組裝”，再送至畫師處完成彩繪。
“不圖掙錢，就是興趣。”扎西告訴記者，巴塘弦子用的藏弦胡長約60厘米，制成一把往往需要至少5種原料。對此，他直接以一段《弦子琴贊》的哼唱，道出個中玄機：“弦子曲扎加措，配件需要諸多；柳木制作琴桿，杜鵑木制琴筒；黃金打造琴鞍，白銀鑄就旋柄；雌性羊皮做膜，雄性馬尾做弦……”
扎西回憶，從1972年起，他便根據(jù)購買人、定制者“滿足音質、注重美感”等多樣化的需求，開始令合作的唐卡畫師用礦物顏料于琴身繪制藏民族寓意“吉祥如意”的圖案元素。藏弦胡的裝飾性、表演性、收藏性在近些年更是得以凸顯。
賦琴“聲與形”，外界評價一直是高開高走。本土、鄰縣、沿海、內地、國外，專程造訪的、電話求購的不絕如縷。扎西說，“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美國越洋電話打到我家，訂購了4把藏弦胡。當年給國外郵寄物件，要專門到成都委托辦事處工作人員。不敢想，那時候，一把琴的郵費竟然要750塊，琴都才賣450塊一把。”
非遺傳承人 藏式美學從高海拔出走
“酒香了，就不怕巷子深！名氣大了，就有愛好者上門！”忙時做琴謀生，閑時拉琴度日，常常教琴為樂?！凹热挥腥藧劭?，有人愛學，那我就愛教?！痹髂罴坝诖耍H有些欣慰。
拎一把琴，搬一把椅；你教我學，不日合奏。在夏邛鎮(zhèn)，每年至少有二三十人慕名到扎西家的民族手工藝制作坊學拉弦胡、學跳弦子。
“非但我手上這把‘畢旺’是扎西老師做的，全團上下自成立那天起，所用樂器全出自他的手筆。而且我之所以善唱跳、會拉彈，都靠老人家手把手地教導。”巴塘縣文化館“金弦子藝術團”副團長益西次仁談及扎西，敬意十足。
2011年，在巴塘縣委、縣政府文化強縣戰(zhàn)略政策的重點扶持下，扎西干脆在自家的藏式庭院開辦起了巴塘弦子舞培訓中心，制作坊、教學室、表演廳、展示柜、會客間……一應俱全。
讓扎西驚訝的是，這幾年眼看著對弦子舞感興趣的人多了起來，尤其有不少來自國內外的年輕人對這門古老的技藝充滿一探究竟的好奇。
一打聽，他才知道，巴塘弦子舞和樂器藏弦胡，早就上了互聯(lián)網。不僅在國內的微信、微博頻頻亮相，甚至在國外的推特、臉書上都有曝光度，點擊量還都不低。
扎西自豪又清醒地告訴記者，“現(xiàn)在，大家不都愛說‘民族的就是世界的’嘛？全球化和現(xiàn)代化共同作用的今天，民族藝術世界化成為了一種時尚潮流，人們都渴望了解異域特色文化，更不用說是藏族民間音樂的‘活化石’——巴塘弦子舞了?！?/span>
憑借記憶力，扎西如今還能自如演繹《果日雅姆》《桑碧日拉》《羈馬欲奔》《阿吉重》《耶索日拉》《香巴卓瑪》等近200首弦子音樂，“一支弦子舞樂曲可能有N種唱詞，流傳下來的弦子詞現(xiàn)有2000多首，完全稱得上‘藏族民間音樂寶藏’。”
正是對巴塘弦子舞，這一延續(xù)藏民族數(shù)千年物質精神“審美之脈”的覺知，扎西對制作藏弦胡、教拉弦子曲、唱跳弦子舞始終葆有一份執(zhí)念。
“別干了吧！家里有地又有豬，還經營了小賣部，平平穩(wěn)穩(wěn)過日子不好嗎？”親戚們幾次三番勸他，可扎西不服輸，看著自己珍藏的獎狀獎杯和各地表演的照片，他每次都以簡單兩句話回應：“這些是我們的寶貝，下一代人必須記住?！?/span>
他這么說，更是這么做的。作為巴塘弦子舞的國家級非遺傳承人，扎西半生時間里，除了從老一輩心口相授的過程中收集傳唱“弦外之音”，還數(shù)十次前往全國各地展示巴塘弦子舞的“高海拔魅力”。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1988年，巴塘弦子被選為中國藏族歌舞團的節(jié)目之一赴香港演出。扎西當時是弦子隊的“舞頭”，第一次走出家鄉(xiāng)，便感受到港澳同胞、海外僑胞撲面而來的激情喝彩，觸動頗深。
此后，他一路相隨，參與并見證著藏弦胡演奏曲目的豐富、作品風格的變化，弦子舞音樂、歌詞、演奏、服飾等方面的守正創(chuàng)新以及其逐漸走出巴塘、甘孜、民間，登上更為廣闊的大雅之堂。
2000年，巴塘縣被文化部正式命名為“中國民間藝術（弦子）之鄉(xiāng)”；2002年巴塘縣成立了專門發(fā)展弦子藝術的“金弦子藝術團”；2006年，巴塘弦子舞被評為我國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2009 年，巴塘弦子舞在第二屆中國成都國際非物質文化遺產節(jié)開幕式上廣獲好評；2012年，巴塘縣建成了甘孜州首個非遺文化數(shù)據(jù)庫——巴塘弦子舞數(shù)據(jù)庫，共收集整理弦子詞2000余首，曲譜近300首，圖片400多張，以及音頻庫、視頻庫、曲庫，其中300首視頻還分別錄制了教學版和欣賞版。
“我是弦子文化的享有者，我有義務和責任將這種老少皆宜的藏民族歌舞藝術延續(xù)下去?！痹髟诓稍L尾聲多次表示，無論是藏弦胡還是弦子舞，都要和人們的日常生活鏈接，都要被反復使用，它才具有生命力——成為人們心靈互訴、情感交流、永不過時的美好對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