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9年11月29日
賈熱哲在家門口柏香樹下閱讀。
◎本網(wǎng)記者 蘭色拉姆 文/圖
百年以前，康定曾活躍著一批來自陜西的商人，他們被稱作“爐客”。清末民初時期，這些爐客中的一部分，將目光瞄向了康定以外的土地，于是在某一天，九龍縣三巖龍鄉(xiāng)有了首批爐客。
賈益新是三巖龍首批爐客之一，在嶄新的環(huán)境里，他不僅開商鋪做生意，還與當(dāng)?shù)仄彰兹私Y(jié)婚有了后代。時光飛逝，經(jīng)過幾代血脈的融合，曾經(jīng)的陜西人成了地道的九龍普米人。
而到了百年以后的今天，為了搞清楚自己從何而來，一位古稀老人，從三巖龍的小山溝出發(fā)，踏上了尋根之路。
賈家祖先是陜西人
“舒服！”2019年5月29日上午，像往常一樣在家中院壩踱步的欽批熱哲長舒一口氣，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自完成尋根心愿后，欽批熱哲臉上的笑容從未間斷。
欽批熱哲還有一個名字，叫賈熱哲。他尋根心愿的緣起，全因這一個“賈”字。
1949年的盛夏，賈熱哲出生在三巖龍鄉(xiāng)崩崩沖村。雖說村里風(fēng)景秀麗，氣候宜人，可當(dāng)時全村只有6戶人家。5歲時，賈熱哲被伯伯帶上了牛場，直至8歲才下山求學(xué)。
春去秋來，在知識文化的熏陶下，賈熱哲慢慢懂事了，伯伯見狀，便開始向他講述一些往事。
“你的祖父是陜商，在三巖龍住了幾年后回了老家?！北M管多次聽伯伯說起，賈熱哲始終沒將它放在心上。即便成家后，再聽伯伯說此事，賈熱哲也只是一聽了之。
1970年，正值文化大革命中期。一天，葛大的一番話讓賈熱哲若有所思。
“你們家的老祖是陜西戶縣牛東村人，叫賈益新，你們家是名門望族，賈益新的兄弟有當(dāng)縣長的……你們家的人人品好，記性也好，為人厚道?！彪m已相隔49年，賈熱哲仍能清楚復(fù)述葛大說的話。
葛大全名葛光全，是三巖龍最后一個爐客。葛光全與賈熱哲的爺爺共事多年，對賈家的事頗有了解。因此，當(dāng)年葛大所說的話，讓賈熱哲第一次對家族歷史產(chǎn)生了好奇。
不過，也僅僅是好奇而已。那個年代里，日子太苦，人們只關(guān)心吃飯和吃飽飯，無暇顧及其它。賈熱哲也不例外，加上“成份”的“緊箍咒”沒摘下來，賈家所有人只能過一天算一天。
如今回首再憶，賈熱哲仍滿是無奈，他告訴記者：“因為當(dāng)時太窮，我沒打算向葛大老人家問個清楚，就連牛東還是牛同？口音上也沒問個明白。尋根就更不用說了，簡直天方夜譚。”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隨著國家政策的好轉(zhuǎn)，三巖龍人的生活發(fā)生了巨大變化。賈家人戴了多年的“成份”帽子也被摘了，禁錮精神的枷鎖被打破，這時候，每想到葛大說的話，賈熱哲總覺得該做點什么。
生死較量不忘尋根愿
轉(zhuǎn)眼，時間到了2015年，青蔥小伙兒成了銀發(fā)老人。
一天晚上，在成都的賈熱哲突然接到老家小兒子打來的電話。
“老爸，快看中央電視臺10頻道正在播出的《探索與發(fā)現(xiàn)》欄目，里面正在講我們老祖如何走進(jìn)康區(qū)，趕快！”
掛掉電話，賈熱哲立馬調(diào)換電視頻道。時間一點點過去，賈熱哲卻無絲毫睡意，電視里的內(nèi)容，仿若一針強心劑，讓他興奮不已。
又一會兒后，電視節(jié)目播完了，可賈熱哲的興奮卻沒結(jié)束。躺在床上，他翻來覆去，思前想后。最終，他暗下決心要到陜西牛東村走一趟，要搞清楚自己從哪里來？祖先是什么人？好對得起祖宗同時，給后人有個交代。
還沒做好前往牛東村的準(zhǔn)備，命運卻給賈熱哲來了個“急剎車”。終日精神抖擻的老頭蔫了，甚至直接交代好了生后事。
“不要給我穿老衣（壽衣）！”
“穿一套干凈整潔的西裝吧！”
“棺材里幫我放上四大名著，沒有書可不行！”
……
2017年8月份，賈熱哲在九龍縣城陪孫子讀書。他翻書對照自己的癥狀，發(fā)現(xiàn)有癌的前兆。為了不讓家人擔(dān)憂，他選擇了沉默。
后來連續(xù)幾天，兒子和兒媳發(fā)現(xiàn)他打嗝有點嚴(yán)重，提議去醫(yī)院檢查?？伤豢诨亟^，并堅稱自己沒問題。
然而，身體每況愈下，賈熱哲知道瞞不住了。于是，他通知遠(yuǎn)在北京的二女兒以及在成都的大女兒回家過年。
2018年的除夕和年初一，賈熱哲一家開心品享著年味?？粗鴥号畟兪聵I(yè)有成，家庭美滿，賈熱哲心里默念——“該知足了！”
年初二，帶著兒女們走到自己家的自留地里，賈熱哲一臉嚴(yán)肅?！敖裉?，要告訴一個不好的消息，老爺子今年要走了，給你們提前打招呼，我就安放在這里落葉歸根，離家也不遠(yuǎn)，如果真有靈魂的話，就是早不見晚見?！?/p>
賈熱哲話音剛落，兒女們的哭聲打破了自留地的寧靜。賈家的新年，提前結(jié)束了。
平復(fù)情緒后，兒女們不愿就此認(rèn)命。二女兒堅定說道，“老爸跟我去北京，我們找最好地醫(yī)生治?。 ?/p>
“別燒錢了，到時人財兩空！”賈熱哲仍是拒絕。
“不會的，如果是晚期不能治，我們就帶您周游世界。”
……
想到能看看外面的世界，賈熱哲終于點頭了。大年初四，他跟著二女兒離開了三巖龍。初五晚11點，他們順利到達(dá)了北京。體息兩天后，賈熱哲就到海軍總醫(yī)院做檢查。
“胃癌！”——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算來也是預(yù)料之中，賈熱哲沒有太多的驚慌。在女兒和女婿的安排下，他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接受治療。
看著醫(yī)院里人來人往，賈熱哲深知面對殘酷現(xiàn)實，生命有限，要把該做的事情做完。于是，他決心要到陜西戶縣牛東村去尋根。
2018年6月29日，還在化療中的賈熱哲，在兩個女兒的陪同下，乘座“和諧號”動車，前往西安戶縣牛東村。
捧回心中的一片土
從北京出發(fā)，五個小時后，賈熱哲父女三人到了西安市。在火車站旁邊吃過午飯，他們租車前往牛東村。
這一刻，隔了幾千公里，幾代人，幾百年的后人將要找到祖脈，賈熱哲神采奕奕，全然沒了病態(tài)。
到了牛東村，在村委會辦公樓外，父女三人看到了村主任賈建斌的電話號碼。撥通電話后，賈建斌表示將委托人過來。
10分鐘后，一個騎自行車的中年男子出現(xiàn)了。他主動向父女三人介紹說，“我叫紀(jì)孝悌，是以前的村主任，現(xiàn)在是《牛東村志》的主編?！?/p>
交談中，賈熱哲與紀(jì)孝悌十分投機(jī)。見賈熱哲對牛東村的歷史很感興趣，紀(jì)孝悌還專門拿來《至圣牛東》送給他。
紀(jì)孝悌表示，《至圣牛東》記載了牛東村的輝煌歷史。此前有三本，分別交于了甘孜州理塘縣賈氏后人以及康定市。送給賈熱哲的這本，將成為甘孜州第四本《至圣牛東》。
“天會老地會荒，此書永遠(yuǎn)不會荒?！笨粗鴷痉饷嫔系恼Z句，賈熱哲如獲至寶。瞬間，他不禁想起了祖先歷經(jīng)千辛萬苦，翻越崇山峻嶺來到康巴大地，在受盡苦難后，像松柏一樣扎根高原。
在紀(jì)孝悌的帶領(lǐng)下，賈熱哲和女兒們來到了賈家祠堂，祠堂很陳舊，但仍透露著昔日的氣派。原來這就是賈家的根！”多年的尋根心愿實現(xiàn)了，看著祠堂，賈熱哲卻愣在原地，說不出太多的話。
按照三巖龍人的習(xí)俗，賈熱哲和女兒們在祠堂門口磕了三個響頭。
“咚！咚！咚”三個響頭是賈熱哲一家對祖先最真誠的懷念，更是百年后康巴高原的爐客后代對故土的一份回應(yīng)。
起身，抖了抖身上的灰塵，賈熱哲決定捧回一抔土。在祠堂門口，女兒們撐著塑料袋，賈熱哲彎腰捧黃泥土。
“一！二！三！”
父女三人異口同聲數(shù)著，三捧黃泥土齊刷刷掉進(jìn)了袋里。這一刻起，這三捧黃土將代表賈氏祖先，到三巖龍看看賈氏后人生活的地方。賈熱哲是這樣打算的：自己死后，這三捧黃泥土將同四大名著一起，陪著自己融入三巖龍的土地。
完成尋根心愿后，賈熱哲回北京繼續(xù)接受治療。2018年7月20日，他進(jìn)行了胃全切除手術(shù)。次日，
“手術(shù)很成功，你放心！”醫(yī)生的一席話讓他如釋重負(fù)，加之兒女們的精心照顧，他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
在賈熱哲的尋根筆記中，記者讀到這樣一段話：“祖上遠(yuǎn)涉千山萬水來到康巴藏區(qū)，事隔百年，遇上了好時代，如今的中國交通四通八達(dá)，信息連成一片網(wǎng)，若大的一個地球變成了一個村子，我的尋根夢變成了現(xiàn)實，感恩共產(chǎn)黨，點贊新中國?！?/p>
從吃不上飽飯，到北京治病，再到陜西尋根，賈熱哲非常明白“有國才有家”的道理。他說：“前往北京治病時，我不害怕死亡，可途經(jīng)正在修建的雅康高速相關(guān)路段時，我卻害怕自己看不到雅康高速正式通車。國家越來越強盛，而我要是看不到盛況，確實可惜！”
在歷經(jīng)生死考驗，實現(xiàn)尋根之夢后，賈熱哲覺得要在能力范圍內(nèi)，為后人做點事。于是，他自費將生病期間寫的文章整理成書，取名《康巴鄉(xiāng)情拾遺——談天說地龍門陣》。
賈熱哲表示，生命有限，時間緊追，我想對三巖龍鄉(xiāng)的陜商爐客，對康巴同胞們留下一點我的記憶。雖然巖洞滴水，但點滴之水終能聚成溪水潺潺，流進(jìn)大江大海，訴說康巴大地的美麗。
家門口的那棵柏香樹，被賈熱哲稱作“老朋友”。他說，前往北京治病時，他和“老朋友”做了訣別。經(jīng)命運眷顧，回到家里，他第一時間來到老朋友身旁，交代了治病和尋根的經(jīng)過。
受訪完畢，整理好衣袖，帶上眼鏡，徑直走到“老朋友”身邊，翻開《康巴鄉(xiāng)情拾遺——談天說地龍門陣》，賈熱哲細(xì)細(xì)品味。這時候，賈家的院壩靜了下來，整個崩崩沖村也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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